第一章 (第2/2页)

”

    邵青纵使对她唤犬儿似的语调不满，也只能照做。邵朱长得神似他们那不知何处去了的父亲，一点薄唇，一双狭长的凤眼，眉尾向云鬓飞去，俨然是薄情薄幸的人。邵太太恨她的丈夫在战争里失了踪，便一同把邵朱恨起，可是到底是亲生骨rou，又放在心尖上怜惜，总说：阿朱，阿妈不能没有你。你要好好的。她严格地教养她的女儿，只期盼她能够找个可靠的好人家，切莫像她一样成了个伶仃的女人。相比之下，邵青就比较可有可无，只要不给邵太太找麻烦，平常怎样逍遥自在都行。貌若桃花的阿朱，性格狡黠，又遗传了母亲歇斯底里的神经质。姊姊爱慕者甚繁，天生知道要如何摆弄男人。这样恶劣的性格，称得上个美丽的少女暴君，邵青不和她对着干，是因为从小就在她身上吃过苦头。

    捡起那本杂志抖开，封面上原是写的《现代文学》四个字。他又翻了几页，却被阿朱劈手夺回。那敞开的书页遮着她削尖白皙的下半张脸庞，露出的部分面有得色。

    阿朱道：“你看什么？你又读不懂。”

    邵青道：“你自己还不是猪鼻子插葱——装相？从没见过你读什么‘文学’，还现代文学。”

    阿朱冷哼一声，一双美目睨向他。不过，她很快又呵呵地笑起来，那声音听上去十分快乐无邪：“你不在的时候，搬进来了一个作家，姓涂。很文雅的，就住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。他有时候会跟我们一起吃饭。你要对涂先生客气点，听到没？”

    他不以为然。这位新来的客人不管是姓“图”还是姓“画”，都与他无干。如今邵朱如此应景地读起了文学杂志，无疑是为了投其所好。

    邵青道：“读这些有什么用，你想做他的红粉知己吗？上次你把阿妈气都气死了。这次的涂先生家里有没有老婆？你可要问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原以为邵朱会抽他，没想到她只是撑着脸颊，一副陶然的少女做派：“没有，他亲口告诉我的。你说他是不是港岛来的？他国语讲得不怎么好。我同他讲台语，他也听不懂。”

    邵青道：“我都没见过他，怎会知道。”

    邵朱只当没听到，又自言自语地道：“也可能是广州来的阿山。下次我一定要请他出去吃咖啡。”

    邵青觉得话题无趣，便拎着外套和包离开了。大厅空无一人，连门房和邵太太也不见人影，他回来得晚，此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。空气里浮动着半透明的金色浮尘，光束透过彩绘玻璃，在地板上印出斑斓的花纹，整个旅馆凝滞在一种神圣的安宁之中，几乎让他忘却了自我。

    经过走廊时，他随手在茶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在袖口上擦了擦，打算以此填饱自己饥饿的肚肠。邵青的房间在二楼，若不是因此，也不用总是爬邵朱的窗户。走到走廊尽头，看见209的房门打开着，这才想起姊姊方才提到的那人。他自觉对陌生人兴趣缺缺，然而那幽深的门洞像是引人窥探，形成一张半遮半掩的幕布。他往里走了些，更多的场景随着角度的变换而浮出：室内阴暗，窗帘半合，在堆着几沓稿纸和报纸的桌上，放着一把金属的滴漏式咖啡壶。一支仍然在燃着的烟搁置在当作烟灰缸的浅盘里，明灭的红点上升起朦胧的紫烟。由此猜得到，涂先生是一位热衷于慢性成瘾的作家。

    就在他想看得更清楚些时，一个男人从浴室里走出了，看那样子，想必就是所谓的“涂先生”。他只穿了汗衫和短裤，皮肤湿润地袒露，蒸出肥皂的馨香。邵青愕然，只见那男人镇定地望着他，自己也站定了。两人相顾无言，不知为何却进入一种博弈似的状态，像决斗时的武士缓慢地周旋，等待着对手露出破绽的时机。邵青觉得姊姊说的话并不怎么准确，不过或许是因为此时身着短裤，就算是王孙贵族也难留几份体面。姓涂的先生身材略矮，必须得微微仰着脸看他。他上唇上留着一道淡淡的髭须，显得风风流流的，此时勾唇轻笑了一声，往阴影里退去。

    “第一次见到你。你就是邵青？先前听门房提起你，说邵太太还有一个儿子。”

    邵青轻轻嗯了一声，生涩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：“听姊姊说209新来了位作家先生，我来打个招呼。好像来得不是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。我也算不得什么作家，”涂先生笑道，“只是写几个字挣钱吃饭，不值一提。”

    涂长着一张长辈似的脸。这样的脸常常出现在他的班主任，或是那些大人物脸上，令邵青本能地有些胆怯，然而他身高不高，气势就折去三分；再加之说话温柔、缓慢，简直像梦呓似的，有种不合时宜的错乱。

    这时，邵青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抓着那个苹果。那圆圆的果子从左手抛到右手，又从右手递到左手。涂先生看他这样拘谨，走进房间里，捻起那支燃得只剩烟蒂了的烟，放在嘴里嘬了一口，然后推开椅子坐下了。这是一个送客的姿势，表示他要办正事，不便再谈。

    “很高兴认识你，有机会再聊。”

    邵青最后道：“我就住在你隔壁的房间。我阿妈不好讲话，你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讲。”

    涂先生转过头，掌根托在下颌上，又朝他友善地微笑：“多谢你，阿青。我叫你阿青好吗？”

    他好像很爱笑，邵青想。然而却并非发自肺腑。他笑，就像把笑容当作名片一样分发。那些细纹好像笑累了的褶皱。

    被叫做阿青的男孩子没说好，也没说不好。这个诨名实在太像女孩，邵青一直介怀。要是同校的男生有哪个敢喊他阿青，一定会被他瞪上几眼。然而涂先生这样子一念，竟有种叫情人一般的深情，让邵青应也不是，不应也不是。他叫邵朱，想必也是这样温温柔柔地叫她阿朱，怪不得能让那个姊姊这样倾心。成人和孩子的手段果然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“那么，再见。”

    两人在门前分别，虽然这层除了两人外便没有别人，但他仍然应涂先生之要求替他把门带上。回到房间时，他才发现那苹果一直被他捏在手里。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掌，只见掌纹上亮晶晶发了一层汗，于是把手汗擦在裤子上。没过两秒，肚子又发出一声响亮的肠鸣——自昨晚六点以来，他就没有吃过东西。苹果隔着鲜红的皮与他rou贴rou，活色生香地散发出成熟的味道。甫一咬下去，汁水便沿着手腕流下来。他仔细地舔干净皮肤沾上的汁水。这个时候，邵青忽然觉味出了口里的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