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枫散】稻妻往事_尘网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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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尘网 (第2/6页)

“千秋夫人将你送到寺中来时,你尚年幼,不曾记事。”四师兄叹了一口气,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也好,也好。莫说那幅场景,孩童看了害怕,我那时已及冠,依旧是梦魇三年,至今不忘。”

    四师兄向来疼他,又年轻些,为人温和友善,和他说得上话。他去求四师兄告诉他些真相,不问别的,只问他是哪里来的。

    于是就有了以上这番话。

    稻妻内乱在荒海一事后彻底告终,他那时只有三岁,就算见过什么,也一定都忘得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他脑中波涛汹涌,端着该添的茶水,缓缓地朝大殿走去,迈过门槛,就能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,师兄的话又响在脑海中。

    “千秋一族,原是荒海一代的前朝大名,自治而为,与战乱分割开来,算得一方净土。”

    渐渐接近的那双眉眼愈来愈清晰,勾起他的更多回忆。与其说是回忆,不如说半是联想,半是旁白。

    “大御所阁下平定内乱,仅差海祈岛就四方归服,各地遗留势力纷纷表态,唯有荒海大名,未曾向其示好或是求盟。”

    小时候总做梦,见到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,身上带着花朵的香气,淡然素雅。他嗅着那味道,昏昏欲睡。半梦半醒之间,听见了不成字句的轻声哼唱。

    “女君手下的柿泽将军,将千秋一族带兵剿灭,荒海收归稻妻城作为驻军地,而他也就此登上了统领之位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是哪位小和尚?”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打断了一切,他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正与那双冷厉的眼睛对视。

    住持师父的脸色有一瞬僵住,随即恢复如常,唤他:“澄往,你是来做什么的?呆徒儿。”

    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,行了一礼,缓缓跪坐在地,放下茶盘。“弟子愚钝。师兄说了,我来添茶。”

    那双包含权谋之术的淡漠眼眸,从方才起就将透着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。她问自己是谁,师父几乎在答非所问,但他觉得这是很好猜中的答案。

    “徒儿年轻,冲撞了女君,老衲向您赔个不是。”师父说着,言外之意,让他赶紧从这地方出去,总之不要待在这里。

    他自然是要听师父的话的,尽管心中万千思绪,但他要是不走,今日之后,世间有没有他还是另说。于是他欲起身离去,却被适时地叫住了。

    女君那日着一身轻装,因是突然造访镇守寺,且并非正式,所以随意了许多,也同男子一般束了发。她端起茶盏,唇边似乎扬起一抹微不可观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小师父俗姓为何,可否说来我听。”女君看似对他的身世好奇,实则怀疑什么,他和师父都知道其中暗含的试探。

    只是这试探并不危险。他出了大殿门后,只觉得恍如隔世,方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,但怎么想,怎么恍惚。

    直到多年之后的现在,他对当日的一番对话,仍然记忆犹新。

    面对所谓“血海深仇”的仇人该如何表现,他不知道。该将满眼的仇恨赤裸裸地流露出来,还是该以佛家的通透,俗世种种,与自己无关。

    他并不惧怕灭口,死亡对他来说,不过佛经中的一个概念。六道轮回,他死后,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再次降生在这世间。所以他不在乎死亡。

    谈及惧怕之物,则另有所谓。

    说他全然忘记了,赤裸裸一个不相识的路人,并没有;但若是说记得,是假的。

    不记得,或许是最荒唐的回答,但偏偏在他这里,只有这么一个回答。关于母亲,关于千秋家,关于那些在他出生短短两年间发生的变故,他全然没有印象。

    师弟知道这其中的事,问他,“四师兄都告诉你了?”

    能不告诉吗。“师兄怕我去问师父。”他背靠着院门,神情算得上平静。“你想问什么,我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、我不问。”师弟有些哑然,拍了拍袖口的灰,规规矩矩走到他旁边,“师兄,这……”

    这不会是他与这位女君最后一次见面,也不是第一次。他没再说什么,只静默地仰起脸,直到天上逐渐爬满霞色,星斗升移,月上枝头。

    他所料不假。

    弦声清脆,素白的手腕一晃,握在樱木制作的转手上调了调,随后使纤纤葱指又轻缓地抚了遍弦,真如窃窃私语,席间陷入一片屏息凝神的沉寂。

    “奴家献丑了。”婉转的声音在雅间之内响起,骤然,下一刻便如同昆山玉碎,醍醐灌顶,让在座之人清醒不少。薰香炉中细细飘出的烟气萦绕奏者周身,似有灵性,笼出月光照耀的色泽。

    素手翻飞,佳人怀抱琵琶,曲调淡然,且泛着一股清冽之意,末了转为圆润雍贵的音节,又以一记扫弦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众人的目光或许不在琵琶之上。此事她自然清楚,但也只将左手放低,眉眼间带着缱绻,丹红的唇瓣轻启,只见她颔首道:“诸位见笑。”

    艺伎,本质上还是一桩演戏的职业,无时无刻不要演出顾客喜爱的模样,哪怕容貌并不出众,举手投足之间,也要流露所谓“风情万种”。

    被人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,她自从第一日来了歌舞伎町,便深信这一点。一个聪明的女人想吸引目光、招致怜爱,只需要抬抬眼皮。

    至于是不是自愿,她会回答:这是工作。

    席间的抚掌声倒是响得整齐划一。统共只有三位客人,不知道是商量过,还是真被她的演奏技艺折服。

    “你是……春纪?”左手边的那位客人发了问,她将头微微抬起,目光移了过去,却与其好巧不巧地撞在了一起。她有些错愕,但面上却作淡淡的惊喜之色,回道:“原是公子来此。许久未见,向公子问安。”

    对方似乎并不诧异于她仍记得,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,目光依旧灼灼地望向她,端起茶杯饮了一口。

    此等行为属实有点……令人生厌的直白。食色性也,许多事情借由举动讲出来,是这条街上的暧昧规则。

    她错开眼神,怀抱琵琶站了起来,躬身道:“诸位慢饮。”随后便从雅间门口退了出去,行了好几步,继而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既是为方才的演出未曾失误而轻松,也是为了那位客人没有接着说下去而轻松。

    上次,若不是自己求mama使了点手段,怕是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就要被他打破了。这位颇有来头的客人忒有些难缠,没想到又来了……

    歌舞伎町里,眼下她的境况算是常态,多半找个借口,躲着客人避避风头,也就算了。她手里握着mama的小把柄,再者说,歌舞伎明面上还是卖艺的营生,她也不好做得太强硬,在街上坐庄的名声坏了,得不偿失。

    至于那没有手段和心眼的,若是对方舍得出钱,那估计半推半就地,被逼着去接了这桩生意。

    此处衡量一位女子的标准,除了名气,就是金钱。

    从长长的横廊缓步走过,托着琵琶琴身的手指已然发白,若不是妆粉盖住了脸色,她便是rou眼可见的脸色苍白。

    她后怕。若有一日这点聪明与手段再无回天之力,勉强的笑颜被人识破,那她要如何。

    横廊左右,都是灯火闪烁,时不时飘出调笑声与乐声,整个世界都仿佛充斥着脂粉酒气,她低着头,嘴唇几乎要抿出血来。以往这种时刻,无非是装作眼不见耳不听,今日不知道怎么,全部一个劲往她耳朵里钻。

    难道是她想留在这里吗?难道她非留在这里吗?

    卖身契。自母亲死后,那画押的一行便注定是要填上她的名字。本就该一走了之,谁想被人半路抓了回来,径直拎到歌舞伎町的岐mama面前。

    “要么活着,有朝一日还能熬出了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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