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时容易别 (第1/1页)

    方思明根本没在听说书先生胡诌，听少侠要求，才回过神现听了两句回纥公主和塞外游侠的故事，嘲讽道：“回纥公主不仅没嫁唐王，还私奔…哪本野史的胡诌，真是可笑。”

    方思明虽为少侠自欺欺人而恼火，却也万分不愿他和自己从此割席，想了想，问道：“你听说过叶护太子么？他是英武可汗默延啜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“没听说过。”少侠摇摇头，有意逗方思明笑：“为啥爹姓默儿子姓叶啊？”

    方思明无视他的贫嘴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：

    叶护是回纥的太子，安史之乱中，他和后来的代宗李豫结拜为兄弟，叶护一片真心，向李豫索要他的鱼符，李豫不肯给。后来大唐借助回纥的兵力收复长安，李豫跪在叶护的马前求他不要劫掠——叶护一言九鼎，在长安果真秋毫无犯，也因此违背了父命，回国后很快就死了。代宗收到叶护的死讯，为叶护立了衣冠冢，鱼符也埋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叶护太子捧着真心来结拜，为此可汗的命令都可以违背，而代宗瞻前顾后，他的那鱼符只有等叶护死了才肯埋在衣冠冢里…对叶护来说，那总归是没什么用了。”方思明讲完故事，瞥了一眼少侠，评价道。

    少侠为了立场与名声一类东西不再愿意多和自己纠缠，说不定要在自己坟前他才乐意剖白心意…自己却狠不下心离他远点，又不舍得把他腿打断锁在身边。

    方思明暗暗叹息：总归是我太优柔寡断，他大约也怕我狠下心，于是趋利避害，倒也没什么错处。

    可怜的少侠万万没想到方思明也讲了个让他照镜子的故事，听完愣了好半天。

    ——他也觉得自己成了故事里的叶护太子：真心交往的朋友和他之间总隔着立场相左和父命难违，而他本人是被舍弃的那一个…

    少侠闷闷不乐：是不是只有我死了，还得是为了朱文圭的大业而死，方思明才肯将心真正分给我一片？

    台上的一段故事讲完，下边有人鼓掌起哄，往茶童的收钱篓子里扔铜板，要他再来一段。

    那说书的年轻人似乎难得见这么热闹的阵仗，又见篓子里的铜板哗啦作响，知道今天的分成少不了，于是喜笑颜开：“承蒙诸位抬爱，今日便再给各位讲个江湖上的密辛，我一说，您一听…五年前，南边芦苇江上灭门那案子，可听说过？那为首的女人带着面纱，打了万圣阁的旗号…”

    少侠听到万圣阁三个字，头皮发麻，猛然站起身向说书人扔了一大块碎银子：“说书的，接着！大白天讲灭门太晦气，给小爷说个别的！”随后大马金刀地坐下，却不大敢看方思明。

    少侠不愿听万圣阁作过什么恶，逃避着直面方思明作为杀人兵器那残酷的一面，既担心说书人的离奇故事会让方思明生气，又不愿意这说书人恶意揣测到万圣阁“少阁主”…千头万绪，到嘴边只剩一句：“他要说的不知有多离谱，让人笑话，我让他说个别的。”

    方思明听见说书人讲到万圣阁，只是略略抬了一下眼。他倒不觉得有什么——横竖这些人杀不了自己，做都做了，还怕人说么？只是少侠的反应之大让他的心再次跌到谷底，于是冷冷道：

    “你是不愿意听万圣阁灭了谁的门，还是觉得我心胸狭隘到会为这故事杀了他？”

    少侠被这尖刻的话刺激得一震，张了张嘴，却没发出声音。

    台上的说书人得了银子，乐得不行，揣摩着这模样好，出手阔的少年或许是金陵城的什么小少爷，决定讲几个荤段子讨他开心。

    然而少侠并没心情听荤段子，稳了稳心神，顾及着周围人，示意方思明跟自己来。直到转到街后无人的巷子，他深吸一口气，直视着方思明的眼睛：

    “方思明，是你没有心，还是你觉得我没有心？”

    方思明抬眼看着他，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，又很快被掩盖：“…你什么意思？”

    “我们不是朋友么？为什么要问我这么，这么诛心的话，你又要把我丢下么？”

    方思明垂眸，看着对方激动又悲伤的脸，心猛然抽痛，暗道恶人先告状，只沉默着，冷冷地看着少侠。

    少侠见他不说话，又急又气：“果真是这样…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们立场不同，便又要揣测我的心意！你听好…我不爱听那人讲万圣阁，是因为我不想知道你我离得有多远！”

    少侠咬着牙：“华山本就和万圣阁势同水火，我不想听，也不想别人提——我以为你和我一样，我以为你能懂我！”

    少侠修为远不如方思明，可身量高挑，敢把他逼在石墙上，眼眶发红，悲愤交加。

    方思明第一次见少侠这幅样子，心道这就是诀别了，再忍不住自己心里涌出的难过：“我懂不懂，有什么重要的？你也知道华山万圣阁势不两立，可不是早做好不和我纠缠的准备了么？”

    方思明狠下心，最后一句话说得心如刀绞：“索性我这个朋友帮你断得再容易些…你还不谢谢我么？”

    少侠从来没为方思明的冷言冷语表现出过哪怕一点点难受，即使被讽刺“执迷不悟，愚蠢之至”，也只别扭了一小会，翻个白眼说蠢就蠢呗…这是他第一次对方思明发火：

    “谢你把我的真心抠出来当下酒菜么？！在你身边我句句话都要斟酌…还讲什么回纥太子…天大的笑话，我没想过要断这断那，你却拿着这个名义一脚把我踢得远远的！”

    说到这，少侠眼中似乎含着泪：“那次我在点香阁楼顶枕着瓦片，等了你一晚上，你也没有来…这次见到你我开心得不行，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？！”

    方思明这才反应过来，少侠似乎并非要和自己划清界限，于是钝刀子不再割他的心。反而是对方的质问似有千钧之重，教自己无法回答，心中却觉得酸涩难耐，静静站在原地，任由少侠把自己压在墙上。

    此时残阳如血，火烧云点燃了整个天空，照亮了这条破败的小巷子，少侠垂眼望着方思明，心中无限悲哀：“我见到你高兴极了，我只是说错了一句，你突然说那种话，要我怎么回答…你没有心的吗？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吗？”

    方思明怔怔地望着他，没想到少侠心中自己真的有些分量，心中信了九分，又是一种悲喜交加。

    见他神色动容，少侠的眼泪终于掉下来，受不住方思明的注视，只伏在他肩上呜咽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，少侠感觉方思明的手抚上自己的背，破天荒地轻轻安抚着自己，便抬起泪眼去看他。

    “我...对不起。”方思明沉默许久，开口时语气却有些颤抖：“我以为，你不会在意这些。”不会在意我

    少侠听到他道歉后更委屈了，没有回答方思明，只伸出手抱住他，低低地啜泣，用眼泪打湿了方思明的衣服和头发。

    方思明慢慢开口：“别哭了，是我错了…以后不会再这样了。”

    他轻叹一声，下了某种决心似的，缓缓为他擦去眼泪。戴惯金甲的手指无意间碰到对方脸颊，柔软湿润，微微发烫。

    这个鲜活快乐的人正在为着自己流泪，那么，即使他今后不愿和自己陷得更深，那又怎么样呢？自己只需要陪着他，到言不由衷的分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