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、爱 (第1/2页)

    查理在廊上坐着发呆。有脉脉的花香四溢。这种气味他如今很熟悉了，但是小时候，和英斯不同，他很少来这内庭见他那做国王的父亲。在坐落于河边的一连串恢宏壮丽的宫殿里，他住着位置比较偏僻的一座。查理揣测过他父亲亨利不止他一个私生子，但只承认了他，并且终究接了他入宫，也许是因为那时他的生母过世了，也许是因为她的家族毕竟颇有势力，不过查理猜想他大概不久就懊悔起了这个决定。

    查理对自己三岁前的事没有太多印象，只依稀记得他住在一座位于海边的灰雾笼罩的城堡里，一群面容模糊、神情淡漠的人们围绕着他，伺候他的起居生活，却没有太多亲近的表示，除了他的一位乳母偶尔地会对他施以爱抚。他在懵懂中对这样的生活其实并无不满意，只是自小养成沉默寡言、孤僻内敛的性格。但是有一天，经过了一段奇异而颠簸的旅程后，他被抛弃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，人们是那样古怪严苛，规矩是那样复杂繁多，根本不是他一个孩子所能领受的。并且他还记得，有一些不怀好意的大人曾领过他去，在无人之处对他做一些令他害怕又作呕的事情，然后威胁他不许告诉任何人。他孤身一人，心情忧郁，相信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死的，因此对宗教格外关心，但从中得到的恐吓大于安慰，教士们只顾拿恐惧和忧虑塞满他幼小的心灵。

    唯一的好事是，他正式住进宫里后，有了一位高贵温和的母亲，虽然他不是她的亲生孩子。尤安娜王后很喜欢这个眼神安静忧郁的男孩，端详着他的时候会跟他说，他一点也不像他们的父亲；她不爱国王，或许年轻时爱过，那时他还没有什么情人，跟她说她是他此生最爱的人。后来她听到这种话只会微笑，碧绿的眼睛闪过一丝聪明而嘲讽的光，令人窥见她那久被宫中岁月消磨的神秘本性的一点涟漪。

    但是尤安娜王后总是太过忙碌。她自觉已经享受过了青春与爱情，当时更多地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国家政治中，确保自己的意志和主张得到贯彻，使得他们这个战乱连连、贫穷积弱的国家能够延续更长的和平。其余的时间，她大部分花在教养她唯一的亲生孩子，也是她的心肝宝贝和继承人上。查理第一次还很惊讶她居然亲自抚养英斯，后来就逐渐习惯地看到她将英斯抱起在膝上，教他认字与背诵赞美诗。英斯那时年纪尚小，却能背诵出许多诗篇，虔诚清澈的模样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赞叹不已，以为自己见到了真正的天使。查理也在一旁呆呆地仰望着，满心憧憬又不无酸涩。

    清晨和黄昏，王后和两个孩子一起在安静的内室做每日的祈祷和功课。其余时间里，英斯总是在花园里跑来跑去采摘鲜花，和伙伴与侍卫们一起嬉闹玩耍，查理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远远看着，从未被邀请加入他们的游戏。

    尤安娜处理政务之余想起，会问及侍女们英斯又跑哪淘气去了，然后只微笑着摇摇头，显出纵容的样子。她不是个会约束孩子天性的母亲，查理有时候倒希望她更严厉、让英斯呆在她身边的时间更久一点才好。

    英斯，当初所有人都在关注英斯。查理知道自己也不例外。一个眼眸碧绿、肤色如百合的孩子，更被教养得活泼聪颖，是整座严肃冰冷的王宫的欢乐之源。哪怕他将来不是要继承那无上的权力，也没有一个人怀疑，他是配享有世间最美好的那部分事物的。

    有时候，查理甚至会觉得，如果英斯不是跟自己争王位那个人，如果英斯是个柔顺又听话的弟弟，他说不定也是愿意宠着点英斯的，他毕竟非常喜爱英斯那与生俱来韶秀机敏的灵气，不愿意折损了，而他也知道，假使英斯想讨一个人的喜欢，那种种温柔甜蜜的攻势能融化多么寒冷的一颗心。不过明显地，英斯从来没有拿他当做兄弟，也不会真心顺从他。在众人之中，英斯只完全是拿自己的乖戾与傲慢对准了他。

    前往王宫的路上，灰眼睛的女人、他的乳母望着马车隆隆驶过的黑夜，曾对他说，深夜里，狐狸会像鬼一样嚎叫，查理王子，您知道那是为什么吗？是为了打破令它们感到害怕的孤寂。

    他一直记得这话，从被陌生侍卫的双臂抱下马车，灰眼睛在车帘后离去，到他每一个晚上瑟缩在黑暗的房间，独自品尝着孤独与惶恐的时刻。他时常想着英斯在干什么，英斯怎样对别人说话和示好，不禁越发沉默和阴郁。

    尤安娜王后不是没有觉察到孩子间的别扭，她一直不忘照拂性格有些孤僻的继子，有一次她为了让他不再难过，还把一直随身带着的玫瑰念珠送给了他。

    英斯知道这件事后，哭闹个没完，他一向觉得父母的爱都该是他一个人的。后来，见在母亲那里得不到同情，他终于决定去跟查理撒娇讨要，然后趁机抢过来。于是第一次的，他主动走到查理面前，鼓着幼稚的小脸，说了些柔软又孩子气的话，只为了让查理给他摸一摸那串玫瑰念珠。

    “叫我哥哥，再亲我一下。”查理举着珠子说，第一次的他感到了无比的快乐，不仅拥有权力，还可以戏弄英斯。

    英斯亲了他侧脸一口，小声地叫他哥哥，恳求他满足自己的愿望。查理把珠子飞快地在他手掌挨了一下，就又拿了回来。英斯见计谋不成，又扁着嘴要哭，保姆们赶紧上来哄他抱他。查理笑着走了。

    后来就连这样的时刻也没有了，英斯的目光再也没落在他身上过。亚比林从北方而来，住进了宫里以后，英斯很快就唯独对他产生了好感和依恋，不仅一口一个哥哥地唤他，更时时刻刻要他陪伴，又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跟他分享。宫里每个人都在欣慰地闲谈说，我们的小王子原来这么懂事温柔啊，从来没有见他对谁那样过。

    查理记不得了，是哪一年起，王后的身体状况变得糟糕，终日只能坐起在床上，或者走几步路到花园，气喘吁吁地看她前些年种下的玫瑰花。她在病痛中坚持了一段时日，终于眼望着她最疼爱、最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。英斯随后病倒好长一段时日，期间还出了一次意外。过了大半年，等英斯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，他明显地成熟了，脱去圆柔的稚气和顽劣的禀性，开始显露出刚直不屈、追求正义、承担责任的一面，有时竟显得有些愤世嫉俗，高傲乃至于桀骜，爱憎情感也越发鲜明。他跟自己父亲在各项事务上的争执开始变得频繁，而对于查理，他的态度转变为了深思熟虑后的冷淡与疏离，他看起来已经明白了王位的全部意义，查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