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关风月其一 (第1/1页)

    铃铎触风即响，曳曳摇下数浪如水击石的清冽玉声。

    昼光几乎从穹顶满溢而出，藕花轻摆拨得池水潋滟，冷香绵绵不绝，又有一缕玉堂春香穿梭其间，恍若细密针脚，编织作一场盛大的夏。

    中秋夜簌簌而下的金桂，裹挟着阵阵清甜酒香，穿透隆冬风雪中秾艳昳丽的山茶，飘悠悠凝缩作无数粒耀眼星光，簇拥着自柔韧梢上生出素白萼筒，撺出半弧鹅黄绣球，三三两两点缀满红棕枝条。

    传说结香可引心上人入梦来，于是世人便又称它为“梦树”，楚逐羲听此趣闻深信不疑，便折了一枝垫入枕下。

    梦中轮廓模糊的身形始终缀于旁侧，虽瞧不清楚面容，心中却笃定是他无疑。

    楚逐羲便如此牵着他，行出深山老林，趟过江河湖海，自盛夏步往阳春，听过芦笙和鸣，也见过巍峨雪山。

    瑰丽华靡的万间宫阙，山茶艳美的杏巷院落，亦或是暴雨倾盆的驿道客栈，掌下触感微润而柔滑，恍若抚上和田暖玉。

    丝缕快意随百花摇曳而动，芬芳也渐渐馥郁，窗外结香摇曳不休，好似织梦一样。

    “……逐羲、逐羲？”

    梦景如潮退散，耳侧呼唤也愈发濒近，楚逐羲呓语着翻身，习惯地弓腰依往坐于榻边之人，复又垂首欲眠。

    “怎地又睡过去了……你今日不必去上早课么？”容澜无可奈何地由他环着腰，垂指将他睡得凌乱的发拨至耳后。

    “早、课……？”楚逐羲恍恍重复，旋即如遭雷殛般自榻上猛然起身，匆匆忙忙便要下床，“我给忘了！师尊，现在是甚么时辰了？”

    然而深眠太久，双腿不免乏力，方才支起膝盖，却觉足下一软，险些晃晃地栽下床去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去，也已来不及了。无碍，今日早课是师兄当值，待会儿我同他打声招呼便是。”容澜伸臂将他扶稳，却不想他竟顺势伏入自己怀间，腰身不禁微僵，“……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？可是身体不爽？”

    言罢，又覆掌探往他颈后，却被猝然牵起五指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无事，大抵是睡得久了些，身子有些乏力罢了。”楚逐羲自然无比地扣着他的掌，又默默屈膝跪坐，俯首埋入他肩窝，檀香也倏然萦绕鼻间，“好困啊。”

    “春日多梦好眠，觉着困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……可要再多睡一会儿？”容澜嗓音低缓，又安抚般轻拍过他背脊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睡了，但想要师尊陪陪我。”楚逐羲闷声道。

    容澜闻言失笑：“多大个人了，怎还跟个小孩子似的。”低眸便见褥上散落有几朵鹅黄小花，并着一枝探出歪斜枕边的红棕梢头。

    楚逐羲乘势侧目，见他眼神落往自己枕边，登时心道不妙。

    容澜快他一步垂掌拨开了床头软枕，素白花筒已被碾得破碎，但确是结香无误，不由得微怔片刻，复又询道：“结香解梦……是近来做噩梦了么？”

    楚逐羲闻声摇头。

    容澜眸光微动，却转瞬即逝，他徐徐垂睫：“那便是有想见之人了？”

    他话说得委婉，然而置结香于枕下，除却解梦以外还能作何用处，结果不言而喻。

    楚逐羲不敢诓骗于他，只踌躇几息，便垂眸颔首，期期艾艾地应了声“是”。

    容澜微一抿唇，随即若无其事道：“七情六欲，人之常情，不必遮遮掩掩，我不是那种棒打鸳鸯之人。”

    楚逐羲小心翼翼地瞧他一眼，嘴上应得痛快，心中却暗道此事非同小可，若与你说，恐怕今夜便该被剥光了衣裳，吊在后院的桂树上一顿痛打。

    容澜端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，又泰然道：“是哪位师尊座下的弟子？对方可知晓你的心意……罢了，你既折结香垫入枕下，那位弟子应当是不知晓的，你若是心悦于对方，便早早与之说了罢，事后再带回来给师尊瞧一瞧……”

    听着他越说越离谱，楚逐羲不由得悄然苦了一张脸，旋即将他修长的五指牵入掌中，而后低声撒娇道：“师尊，我饿了，我想吃师尊煮的面。”

    容澜闻言戛然而止，只唤他起床更衣洗漱，便径直行出门外，往东厨而去。

    楚逐羲并未错过行至门槛之人颇显复杂的目色，他琢磨良久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，索性胡乱揉了把脸，赖床良久才恍惚着起身洗漱。

    容澜方将面碗捧出厨房，便见少年胡乱抱着床被单，鬼鬼祟祟的往后院蹿去，不禁若有所思，随后叹气一声，端着面条步入屋中明间。

    楚逐羲吃得极快，半刻钟不到，便将碗中汤面一扫而空，随即借口自己还有课业，匆匆忙忙逃出宅院。

    他嘴上虽说道着课业，却心不在焉了整整一日，方才听见钟磬之音响起，便风一样直奔师伯苍术子的居所。

    彼时苍术子正与门主对弈，棋盘旁还放着一只千年老参，一瞧便知是个彩头。

    战局已过半，正是剑拔弩张之际。

    苍术子余光瞥见楚逐羲到来，也未分出一眼，只一个劲地摆手示意他先自己呆着去。

    黎归剑乐呵呵落下一子：“都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，何必如此锱铢必较？”

    苍术子幽幽应道：“亲兄弟还明算账呢，更何况是门内师兄弟？你不锱铢必较，你把你屋里的金银财宝分我一半。”

    黎归剑轻呀一声，喟叹：“一半？你抢老婆本呢？”

    苍术子置子盘上：“可不就是老婆本，你敢给，我今夜便十万火急赶往上京，明日便将小漂亮迎娶上山。”

    “那吾可得放一放水，否则老洛你又该少一样聘礼了。”黎归剑莞尔，手下棋子却丝毫不留情面，“……哟！不好意思了啊，你的老婆本，该吾拿回去养孩子了。”

    苍术子捶胸顿足：“老黎你阴险狡诈……嗳，你再捡孩子上山，栖桐门迟早被你败光咯！”

    黎门主笑吟吟将人参揣入袖中：“嘿，吾就乐意捡孩子，能救一个是一个么。”

    苍术子痛失一根老婆本，适才抻腰抬眸循师侄身形而去，便见他正立于结香树前，将自己午后才一一解开的柔韧枝条再度弯曲打结，不禁两眼一黑：“楚逐羲！你放过我的结香树！我才解开的树梢！”

    楚逐羲堪堪回神，颇为无辜地对上圃外师伯的眼。

    苍术子结香与参皆失，愁眉苦脸道：“你们师徒二人怎么回事，怎地都爱来折腾我这结香树……怎么？你也害相思病了？”

    他闻言微怔：“也？甚么叫‘也’？师尊也来寻了师伯，还害了相思病？思的谁？”

    苍术子眉峰一蹙，福至心灵间，直觉这师徒二人间必有猫腻，旋即出声试探：“不知道，不如你追回去问问？”

    楚逐羲略一思忖，连道几声“也是”，然而方才旋身，便被师伯叫停了脚步。

    苍术子出声提点：“嗳——这两手空空的回去，不大好谈罢？”

    楚逐羲恍然大悟，却又苦于此时已晚，不知该寻何物回家，便见师伯朝一旁花团锦簇的芍药圃努了努嘴，道：“那边芍药开得好，你采一束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师伯！”

    苍术子见着少年火急火燎地奔往花圃，又看他抱稳满怀芍药匆忙离去，若有所思片刻，不由得出声喟叹：“不会他都有老婆了，而我还没娶上小漂亮罢？”

    抱着人参端坐石凳上的黎归剑闻声也喟叹：“吾瞧你也别在这儿攒你的老婆本了，赶紧去上京一趟，将这亲事定下罢，准你休沐半月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