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边关三十年》12 (第1/1页)

    一晃又是六年春夏。

    天化四十三年十一月的隆冬，定阳城夜里忽然响起一连串的钟声。

    阿酣睁开睡眼，却发现瓦羌已经坐起，正数着那钟声敲响的次数。听到身旁窸窣，瓦羌回看过去，阿酣也揽衣起身，等着他的结果。那钟声一响接着一响，瓦羌数着数着便不再去听，而是朝阿酣说道：“是国丧，圣人驾崩了。”

    阿酣闻言睡意全无，她跳下床榻捡起衣裳胡乱一裹，边收拾边吩咐身后的男子：“你快马回国公府，听父亲是否有令，若有，你随他去。隼营这里我来戒严，今夜违令者一律从重处理。”

    瓦羌盯着她垂下来的一头长发，默默问道：“你不关心京都？”

    “不关心，”阿酣叼着发带，将长发束起，“京城里怎么样我们管不着，谁当皇帝都一样，但是定阳不能乱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已穿上甲胄，阿酣银枪倒提，临出门前又拐回来在男人面颊上亲了一口：“咱们家是天子嫡系，又是一品官宦人家，按例要守丧二十七日，这一个月你就随父亲去铁骑营住罢。”言罢她恋恋不舍地搓了搓瓦羌脸颊，又头也不回地转身冲入了屋外纷纷扬扬的朔雪里。

    见人走了，瓦羌也跟着收拾起来。他的马是百夷那边来的纯血种，膘肥体壮，是雪中夜驰的好伙伴。一刻钟后，瓦羌也骑马离去，他与阿酣背道而行，沿着官道踏雪而去。

    落雪纷纷，身上的皮毛甲胄还带着屋内炭火的余温，瓦羌想起他第一次同阿酣躺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冷的一个冬天，她骑在他身上，一双腿像勒紧烈马一样勒着他的腰，眼睛像捕猎的母狼一样发亮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让瓦羌觉得熟悉——乌珠音有那样的目光、谢谦也有那样的目光，他们的眼睛深处沉浸着一股原始而野蛮的兽性，这在阿酣成人的那些年里一点点苏醒，于是他记忆里的小女孩也变化了——变得高挑、变得丰满、变得锐利且强悍。

    如今阿酣刚二十岁，已是隼营里的一员女将，她的枪法精湛，曾用白蜡杆子在擂上连挑十五人而不败，一时在军营里风头无二。

    想着想着，国公府的影儿已经在视野里了。瓦羌打马靠近，却见府内灯火通明，外门房的小厮们正搭着梯子撤换红联灯笼，换上丧仪布置。瓦羌错开进出忙碌的下人们，得进内院时却发现檀玉谢谦也早醒了，正忙着发下人们的素衣裳。

    原本预备过年的金红衣裳都收了起来，换了素色，没有素的便拿青蓝二色的替换，檀玉见瓦羌来了，忙叫吹雨给他扎了一条白腰带。

    “军中不必穿丧服，扎个腰带意思意思就行，”谢谦倒了热茶递过去，“我的手令在书房，你自己拿了去军中，调铁骑营巡逻守关，禁止一切人员出入，违令者斩。”

    瓦羌愣了一下，问道：“将军不去？”

    “不去，”谢谦摆摆手，“大冷天的去什么去，京里是圣人驾崩，又不是朝臣造反，和定阳没关系。叫你去调兵，也只是防着新兵蛋子和百夷人搞事，就定阳这鸟不拉屎的地儿，谁当皇帝都一样。”

    说完谢谦便把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瓦羌轰走了，房门一关，檀玉正坐在床上叹气：“哪儿那么多素料子裁衣裳发，又是快近年节，外头铺子都没得卖。”

    谢谦不以为意，他给檀玉也倒了热茶，宽慰他道：“这有什么，天高皇帝远的，意思意思就行。得亏咱们不在京里，不然你还得去哭灵。”他比出三根手指，“你得哭足三天呢，每次宫里出大丧哭灵的时候都能带走好几位老太君。”

    檀玉想了想也觉得脑袋疼，索性不想了，两人一边一盏灯吹熄了，又躺回床上。

    “这么大的事，你一句话都不给阿酣和瓦羌这两个孩子留，你怎么想的？”

    寂静里檀玉轻轻开口，他睁着眼睛看着帘外透过来的雪光，困意已经没了大半。

    “他俩都多大人了，阿酣今年都二十了，还留啥话？”谢谦不以为然，“这点子事儿要是都处理不好，依我看阿酣也不用干了，回家睡觉得了。”

    两句话说得檀玉眉头直跳，他伸手掐了谢谦一把，咬着牙道：“不会说话就给我爬出去睡。”

    “错了错了，爷错了，小玉饶命！”谢谦哎哟两声，一个转身把檀玉搂进怀里，“别担心呢，当初咱们搬来定阳时，圣人就已经为着这一天打算了。太子羽翼日益丰满，只要他别薨在圣人前头，那龙椅交接就不会有大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该扫的都扫了，该拔的都拔了，圣人为了太子这个儿子，也算是呕心沥血了。”谢谦放轻声音，“他待皇后，当真是情真意切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娘娘呢？”檀玉蹙眉，“娘娘日后岂不是就在宫中蹉跎时光了？”

    “不至于，真的，”谢谦捏捏檀玉手心，“咱们圣人同皇后娘娘是伉俪，但他待妃嫔也并不寡情。我猜圣人应该会留圣旨，放jiejie离宫，去宁禧的公主府上颐养天年。余下有子妃嫔皆会前往皇子封地公主府邸，以享天伦之乐。”

    宁禧公主是九年前出降的，公主府就设在京中。听闻驸马是河西名门陆氏的嫡长公子，天化二十九年的探花郎，尚主时正任五品翰林学士，是位才貌双全家风清正的良人。

    “jiejie这算熬出头咯，”谢谦笑了两声，贴近檀玉的耳朵，“等再过十年，阿酣三十岁的时候，我就把爵位传给她。”

    檀玉眼皮都没抬，淡淡问道：“然后呢？你干嘛去？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带着你回关内啊！”谢谦语气兴奋，“钉死在定阳的是武安国公，等阿酣承爵了，我就不是了。我就化个张谦王谦的名，造个假户籍，咱们两个回关里游山玩水，岂不美哉？”

    “美美美，美死了，那爷好好做梦，我先睡了。”

    檀玉转了个身，只当谢谦在那胡言乱语，索性闭了眼沉沉睡去，不再理他。谢谦盯着檀玉的后颈盯了一会儿，凑上去亲了两口。他搂紧檀玉，却觉着这事儿必须得办，无因其他，只因他知道这是檀玉一生所求。

    他的小玉已读过万卷书，却没能行过万里路。

    看遍中原大好河川，这是檀玉藏起来的全部念想。

    那就十年后吧。谢谦想。十年后，他们就在定阳生活了三十年。

    三十年光阴已许国土百姓，余下人生便可毫无顾忌地许给家人，从那些权力与争斗里脱身而出，做一对世间逍遥的眷侣。

    ——自此山长水远，好不快活。

    番外一·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