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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一 (第1/1页)

    01

    临近午夜,本就寂寥的墅区比白天更静,线条冷硬的房子少了住户家的灯亮点缀,彻底消亡作一幢幢水泥尸体,高高低低地杵在尚未开辟完全、仍散发着肥料sao味的土壤中,胆小的人看了便会想起墓碑——轿车惨白的灯光射向前方,怕是能在房顶上照见“某某某之墓”的碑文。

    哪有一丝宅区外墙上开发商广告吹嘘的那般“私人花园,温暖的家”的氛围。“说是坟场还差不多。”郑薪廷如此评价。

    司机在黑咕隆咚的“坟场”里战战兢兢地绕路,闻言登时有些敛不住嘴角的抽动,硬着头皮为自己的大老板找补道:“咳,也不至于……郑总说这一期进度慢,再过两三个月就能住满,到时候就热闹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热闹的?到时住进来的也不过都是些熟人罢了,天天见,他不腻我都腻了。”郑薪廷想到其中几位长辈的脸就感到乏味,甚至从胃里涌上一股恶心。那些人就像是水蛭,缠上郑云殊和他背后的郑家便不松口,吸血十几年,撑得愈发膨胀,且竟似离不开宿主了,不仅他们日渐壮大的生意更仰仗郑云殊,现在连家也要安在郑云殊的弟弟身边,这般蹬鼻子上脸地献殷勤,任谁看了都要嗤之以鼻。

    这话只有他能说,郑云殊也能说,但郑薪廷不大敢对郑云殊说。司机是更没资格插上一脚,只好噤声,老实地将车子停在郑薪廷家的大门外。

    抬头瞥见二楼的窗框隐隐泻出光晕,司机随口道:“郑总已经回来了?结束得挺早。估计小赵也已经下班了。”小赵是总部给董事会配的司机,平时不常跟郑云殊,郑薪廷于是料想今晚的应酬应有公司的其他老总在。觥筹交错,众人免不了大醉一场。

    思及此,郑薪廷欲开车门的手顿了顿,转而按下车窗,透过几厘米的空隙望向楼上。亮灯的房间并非主卧,也不是他的房间,而是两间卧室中间的书房——看来郑云殊今晚还算克制,没有喝醉或是醉得离谱,还留了些精神来处理公事。

    下车和进门的动静都尽量控制到最小,郑薪廷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家。一楼黑漆漆的,连个夜灯都没开,像是某人料准了他要夜不归宿。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,翻了几遍也没看到未接来电或未读短信。确认郑云殊并未联系自己,郑薪廷先是松了口气,而后又感到无措。

    他摸黑往餐厅绕了一圈,打开冰箱瞧瞧,一无所获,于是转去客厅,挑了最小的沙发,将自己缩成一团,陷进内凹的皮革中去。他在黑暗中悄声叹气,意识到在二楼办公的兄长听不见楼下的响动,复又大口地吐出一道怨叹,让胸中不知不觉积攒的忧虑和不安一股脑地冲出体外,好给他腾出点喘息的空间。

    身体歇息下来,加之满室死寂,郑薪廷的心思不由得活跃起来,白天刻意抛在脑后的烦恼,此时嘶喊着重夺领地,随之浮现的还有郑云殊那张总是不苟言笑的脸。他烦忧,不为别的,只为这张脸和它的主人,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。兄弟二人已有近一周时间未曾沟通,连早晚问候都中止,短信记录停留在五天前,郑薪廷在兄长发来的学校申请材料提交催请下回复“不去,别管我”。那之后,再往下滑动屏幕也是枉然,数天的文字和言语空白已经把郑薪廷那天的懊悔与慌张都抹除了,现在他再翻看当时的对话,心中只有委屈,还有一点点、不能言说的恼怒。

    ——你跟你哥相差二十多岁,有代沟不很正常吗?郑薪廷找朋友发牢sao,得到此般回复。郑云殊浓眉紧蹙的神情立刻跳到他眼前来,像是配合友人的论点那般质问他:所以你难道不该听大哥的话?

    放在寻常人家,也许当弟弟的确实会乖乖听话,按照几年前的规划准备好留学所需的材料,尽快着手于过渡活动,参加参加夏令营、置办点衣物日用、依照自己的喜好看看住处……郑薪廷想,如果他和哥哥是寻常人家的兄弟,这一切安排都应该是别人羡慕不来的福气才对。

    可他们偏偏不是。

    作为幺子出生,本身就是个辩证的典型。童年时期,郑薪廷享尽父母宠爱,老来得子特有的天伦之乐是普通家庭无可比拟的。家里的吃穿用度,什么都要看郑薪廷喜欢与否来安排,哪怕那时的他只是个字都认不全的黄毛小儿。郑云殊正是大学毕业的年纪,同这个幼兽般的弟弟诚然无话可讲,但也是极度纵容,进入母亲手下实习拿到的第一笔工资,全给郑薪廷买了小衣服和婴儿玩具;郑薪廷上小学的头两年,接送也都全都由做哥哥的包揽。他还记得入学第一天,自己因为紧张而感到四肢发颤,耍赖爬上郑云殊的肩膀,伏在那片宽阔坚实的脊背上,从停车场到校门口的几步路,他都觉得美好得仿佛要去天堂。

    然而宠溺也伴着期望。郑母打下基业后,与那时身为秘书的郑父结婚成家,抚育郑云殊让初尝家长滋味的两人颇有成就感,对中年时意外得来的郑薪廷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极高的希冀。纵然万事惯着宠着,郑云殊曾必须遵从的要求,郑薪廷也不能例外。爱之余是严肃而苛刻的培养,最后竟养成了兄弟两人相似的寡言端正。郑云殊对小弟的爱,不知何时已不再通过哄劝表达,而是转为家长式的专制;而尚未走出青春期的郑薪廷对此虽无法真正感到满意,却也怯于开口控诉。直到那天堪称顶撞的回话发生。

    郑薪廷其实想跟郑云殊说,他不是真的不要哥哥管他,他是有苦衷的——那天是他的生日,可郑云殊为什么忘了?当天忘了不说,可是后来也没有提起过,看样子是忘得彻彻底底。这令他失望,即使因此失望显得有些矫情。

    感到委屈,也就不愿率先服软,低头认错。一肚子话梗在喉咙里,顿在指尖,迟迟不能说给郑云殊知道。

    二楼忽然有轻微响动,铜制门锁“咔哒”旋开,随后是拖鞋踩过大理石地板的声音,由远及近,平稳地落下来。郑薪廷知道是兄长下楼,但因思及近日这些愁人事而开始生闷气,也就不打算挪动身体,从一堆抱枕里坐起来。

    郑云殊仿佛早就知道弟弟的路数,走下楼梯,站在离客厅不远的台阶旁喊他的名字。男人低沉的声线在黑暗里荡开一团磁波似的,几道涟漪扩及郑薪廷耳边,震得他耳后和脖颈都麻酥酥的,眼泪险些涌出来。

    干嘛哭呢?就不应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他责怪自己,鼻子猛地酸痛起来,不愿流出的泪水把鼻腔涨得发塞,呼吸都不畅快,导致他难以自控地抽泣两声。

    “怎么哭了?坐起来。”郑云殊边询问边踱步到沙发旁,见缩在抱枕里的人没动静,便动手将郑薪廷挖出来,拎崽子似的攥着他的胳膊,还来端详他的面容,想要在模糊的月光里看清他的表情。

    郑薪廷不想说话,满脑子都是小时候郑云殊给自己擦眼泪、擦鼻涕的画面,明明孩童时代的号啕更狼狈,但远不及此刻令他难堪了。

    他挣不开郑云殊的手,只好用自由的左手去推搡哥哥。客厅里太暗,他根本不晓得自己的拳头会砸进郑云殊的肩膀还是胸膛,只管撒泼一样乱捶一气,嘴里还喊着“滚”“别烦我”“你管我干什么”这类毫不讲理的气话。

    兄长宽厚温暖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腕,压住,不消使力便让它难再作乱。郑薪廷透过自己的手心,感受到衣料之下的心跳:郑云殊的心跳,比他多活跃二十二年的心跳,并未衰老的心跳,均匀、有力、永远不会疲惫地搏动着,像是生来就箍在他心头的魔咒。他受到咒语的驱使,甩开那只大手,泄尽力气般地倒进面前如山的胸怀。

    月夜里蓦地炸开他的哭声,伴着郑云殊轻柔的低哄——“小廷,别哭……是哥的不好……小廷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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